作者:王站立
穴居野处的先人走出莽莽原始森林,择地肥水丰之处围栅筑屋聚群定居,搭建起村落的雏形,揭开了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耕作帷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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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背坡面水的村落、傍河依岸的民居、通风向阳的庭院,珍珠般地散落在辽阔疆土上,犹如跳动在时空中的字符,书写着华夏春秋史的过往、现世和未来。长期的农耕文明中,她孕育了农耕族人的血脉生命、繁育着文化信仰、培育着胸襟气质,也沉淀着农耕族人的深邃厚重。
我曾经漫步在诗意江南水乡的青石板小径上畅想,踌躇在铁马秋风塞北的粗犷庭院里寻古,暂住在临崖而立的古旧苗寨里遐思,客居在面海向远的鲁东海宅里眺望。这些村落,与千里大平原老家的村落无有异别,都是农耕族人肉体心灵栖息的居处、精神文化信仰的载体;这些村落居住着我们的先人、同辈及后人;这些村落曾在历史深处成长、消亡,又在涅槃中浴火重生。
多少次,我曾经有缘从高空俯瞰星点如蚁、参差错落的村落,曾经乘坐高铁从万千村落间疾驰而过,曾经在更深夜静时分翻阅古卷觅找村落的渊源、内涵和大意,恍惚间,似乎一知半解,她那么古老、久远、厚重、深闳,怎能读得懂,一个农耕民族丰厚的文化遗产。
她繁育着农耕民族的不竭生命。从渔猎野处到居住村落里的昼作夜息,先祖们迈出的一小步是民族进化史上的一大步。
从简单的堆土、竖梁、横椽到垒砖、砌瓦、翘檐、起脊,广袤大地上长出简陋的庭院、星罗棋布的村落、蜿蜒其间的草径小巷。从此,街巷肌理格局成型、秋收冬藏温饱生命、犁耙铁具用于耕种、纺线抽纱做衣御寒保暖、服用草药医病疗伤,树枝、龟甲、石块勾勒出原始文字图腾。一代又一代人蠕动在田园里负耒耕作,一茬又一茬生命伏案青灯诵卷读经。
这片母土,孕育着生命的种子,遗传着生命的基因,生根、发芽、成长、枯萎,生生化化、化化生生,送走衰亡迎来新生;她演绎着雌雄交欢、男女构精亘古不变而又日日常新的动景,子嗣瓜瓞绵绵;她体内流淌着母液,涓涓清流淌过村落,化为汗水、血液、乳汁,滋养着骨血健旺;她源源不断地供给着稻、麦、黍、稷、菽、果、蔬、茶,世世代代生命茁壮、血脉渐长。
她凝缩着农耕民族的厚重文化。散落在山河大地间的村落,华夏民族文化的母源。先民居此观星河流变、察节季变迁,从日月递照时变中结撰出素有“农耕时代时间智慧”称谓的二十四节气;阴阳大化、五行成物的感知中发现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相生相克的秘蕴;千百年实践中总结出应时、因地、依人、顺天,敬天重时耕作规律。从此,中华大地物阜民丰,文象滋生纵横,顺天应时、约取节用的耕作文化,耕读传家、诗书启后的耕读文化,避风向水、背坡面阳的建筑风水文化,大道向善、天人合一的儒道宗教文化,平衡阴阳、兼养身心达“致中和”的中医文化,礼乐教化、趋美向真的民俗文化,恬淡清新、生机盎然的田园山水文化,经千年垒砌叠加成为蕴含“天、地、人”和的文化大象。农耕族人认知天地经纬人伦秩序的古朴智慧。
农耕文化,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根和魂,凝聚着农耕族人的千年守望,她静静地流淌在村落里,连接着过去、现在和未来,百千年的洗礼和汰漉,沉淀扬弃为“仁”为本、“善”为美、“礼”为基、“和”为魂的文化精义,沟通内与外、贯通天地人,古老民族以其经营社稷、叩问天地、接通儒道佛,彰显出其源也微、其流终巨的恢宏气象。
她承载着农耕民族的精神基因。人类文明史上,从未断裂的文明唯我华夏独尊,何其自豪先祖在大化运变中开悟出天人和合、物我同尊,与自然灾害抗争中坚韧勇毅、自强不息,从地无私载大道中证得包容共存、厚德载物,于经营耕养中觉醒崇德敬贤、以人为本,在疏浚淤阻清障去阻中革故图强、改革创新,追求理想至世中构建协和万邦、天下大同,也在抵御外侵中铸就勇斗顽敌、忠孝家国大爱,这些基因溶化进炎黄儿孙血脉里,焕发出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的洪荒伟力。
农耕文明的根脉在乡村。回顾历史,兴衰嬗变的村落不只是一个自然符号,她演化为华夏大生命体的细胞,携带着农耕文明的基因,蕴藏着“从哪里来”的精神密码,标定了“向哪里去”的精神路标。在千年的大变局中,她是农耕民族行稳致远的精神软件。
她镌刻着农耕民族的苍朴审美。农耕文明,人类文明的春季,传统美学发端于此。从甲骨文中本意为种植谷物的“艺”、丰收喜悦的“乐”,无不映射出美学与农耕生活的深度连接。我们的先人把蕴养于内心的灵秀倾泻进采摘、插秧、放牧、渔猎、拉纤、纺织、建筑、冶炼等农事活动中,而有胎带着笨拙印痕的陶器石磨、波光潋滟的水上采莲清曲、川壁回荡悠扬余响的川江号子、蕴藉数美意涵的对称民舍、清扬悠曼隐含婉婷之妙的民歌舞蹈、玉润素雅内隐灵气的青花瓷器,这无不是从艰辛劳作中咀嚼出的真髓精华,无不是渴幻美的真化。内美慧秀映照在农耕大地上,呈现出东方美学的洋洋大观。
美由境造,因心而生。山水田园,创生美学的不竭源泉;依稀村落,建构美象的集体智慧,先人于南山劳作中意会出无穷的自然美、四时代御中抽象出大道变易的哲思美、悲欢离合中尝尽乡村情愁的别离美、黄粱一梦中幻化出生命富而贵的虚幻美,汇成美的集合,合而大美,大美无言,美在农耕民族的心田。
她牵系着农耕民族的浓浓乡愁。故乡,游子心灵的憩园。她漫漶着绵绵乡愁萦绕于代代耕读人的心头,让身在异乡的游子、宦海四方的仕人,辗转反侧、寤寐思服。
绕村而去的淙淙溪水、黄昏里的袅袅炊烟、江面跳动的点点渔火、倒映水中的绿树青山、风中摇曳的苍苍蒹葭、残垣断壁间的蛐蛐低鸣、送走流年的牧童短笛、悬挂额头的澄洁秋月、韵味悠长的方言俚语、沉印内心的村规民约、洒满清辉的村头古庙、刻满沧桑的八角楼阁,还有那些口齿生津的秘制美食,让人牵肠挂肚,望眼欲穿,激泛起游子思乡的涟漪,层层叠叠消散于大化时空。
亲情依依,乡情脉脉,从母猿走出森林那刻起,农耕族人就把“家园”和“故乡”揣在心头,埋进梦中。一缕与生俱来的乡愁绵延于代际间,游子婆娑的泪眼里、文人惆怅的诗词里、画工悲凉的秋风画屏里、歌者缥缈若无的歌声里,读不尽的乡愁、写不尽的乡思、诉不尽的乡情,一个乡愁根深蒂固的族群,乡情融于族脉的华夏。
古老的村落,解读乡土中国的活化石,承载着耕读族人的历史和哲思,存续着先祖、我辈和后人。点点村落,在乡村振兴的大变中,续写着新的农耕文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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